故园千里道,空听铎铃声

四月的记忆

四月二十五号,星期一

一觉醒来,翻看着年级微信群里昨晚同学聚会的相片,忽然看到班长问我的帖子:“你还没回美国呀?”,后面院长同学紧接着发了一张美人相片,仔细一看,原来是《色戒》里那张经典的,汤唯在戒指店警告梁朝伟的画面,上面写着:“快走” 。

昨晚喝了不少,回家后就马上睡了。难道漏了什么重要消息?赶紧去百度搜“北京疫情最新进展“。原来朝阳区发现新的传播链,北京市政府宣布从这个星期开始,将在十一个主要行政区开始进行三轮全员核酸检测。想到太原,石家庄,上海等地的封城都是从全员核酸开始的,不禁倒吸一口气。

先生正好打来电话。我俩一通分析,决定把27号以后所有计划做的事情统统取消,赶紧走人。

先改机票。一月份回上海的时候,为避免航班被“熔断”,同时买了四张票美联航的票。后来乘Delta航班到达上海的隔离酒店之后,到美联航官网退了票,那时候留下好多积分,可以在年前用。美联航只有从上海飞旧金山,所以明知上海还没有解封,还是决定从那里回去。幸运的是,28日有票,而且浦东到旧金山这一段,经济舱只需1500多美刀。立刻下手。

然后在携程上买了南方航空公司同一天从北京到上海的机票,1690元,大兴机场到虹桥机场,中午起飞,两点多就到了。庆幸如此顺利购得两张机票!一边在网上查从虹桥机场到浦东机场的攻略,一边哼起了歌。

二十六号,星期二

忙碌的一天。早上排队做核酸,然后领文件,跑两个办公室。在小区物业南面临时搭建的核酸检测站前,看到众多老人,在家人或者护工的搀扶下,巍巍颤颤地排队等待。还有几位坐在轮椅上。一阵风吹过去,显出嶙峋的瘦骨,还有直起的银发。平时在小区里遛弯,都见不到这么多迟暮老人,现在却好像一下都出现了。

下午收到南航的通知,28号的机票取消了。让我赶紧办理退票手续,取消原因却没有说明。也许现在飞上海的旅客太少,航空公司飞一趟不划算?又或许上海方面对飞沪的人员有限制?心里胡乱猜测着,也不敢再看其他航班了,索性看火车。

晚上,接到好友W君的电话。她知道我想坐火车去上海,十分地不放心。

“这趟二十八号下午四点半才到虹桥火车站,你的飞机是几点呀?”

“晚上八点。估计七点半开始登机。“

她说那肯定来不及!“我已经问过上海的朋友,光机场安检就要三个小时,加上从虹桥到浦东的机场大巴,几点出发还不知道。四点半到太悬啦!” 她说得异常坚定,我也感觉很有道理。马上再搜索携程,改签了二十七号下午北京到徐州,然后在徐州过夜,第二天早上六点三十分从徐州开往上海。上午十点多到上海,无论怎样也误不了晚上的飞机了。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考虑到我拿着行李不方便在火车站坐核算,W君执意请了我们系绰号为“一号同学”的男生,送我到北京南站。“一号同学”不辱使命,不仅帮我在南站买了稻香村的点心,做了核酸,还拍了相片向W君交代。

晚上九点二十分,列车慢慢驶进徐州东站。窗外远处一片万家灯火通明,近处却是浓浓的夜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样的夜晚到达。打车,去旅馆,一起都会顺利吗?刚才一路坐在温暖的车厢里还不觉得怎么样,忽然在快要下车的时候,有些忐忑起来。努力按下一丝不安,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这个时候,手机响起。一看正是我订的东站附近的丽枫酒店,马上接听:“对,对,是我。火车刚到站,现在马上过去。”

“你是从外地来的旅客,对吧?”

“是呀,现在已经到了徐州站。”

“你从哪个城市来的?”

“北京。”

”有四十八小时核酸证明吗?”

“有的有的。”

“那我和你确认一下,你就住一晚吗?”

“对呀,我明天一早六点半还要赶火车呢。“

“是这样的,李女士,根据徐州市政府的规定,对来徐的外地人员一律进行三天隔离加一天自我监测,所有你必须在我们酒店住满三天才可以离开。你可以住三天吗?“

“啊?三天?不行啊,我的火车票是明天早上啊。”

“那不好意思了,李女士,你要是住进我们旅店,三天后才能离开。”

我完全懵了,傻傻地问:“您不能悄悄地放我走吗?谁也不知道呀。”

话筒那边传来一阵轻笑:“呵呵,我们不能违反规定。外地客人必须住满三天。”

“那有其他旅馆可以过一夜的吗?”

看来这个问题靠谱一些,对方这回没有笑,很同情地说:“应该没有,这个规定是全徐州市统一的。”

来不及懊恼,马上冷静下来,取消了旅馆订单。幸亏走前做了功课,查到网上说徐州火车站的候车室可以过夜,看来今晚只能去那里凑合一夜了。我从出站方向折回,镇定地走向中转旅客通道。

大约两百多米空荡荡的过道,前面一个窄窄的检查口,一位年轻女乘警检查着每一位转乘旅客的火车票。轮到我的时候,女乘警一眼发现我的火车票是第二天清晨的,便道:“你现在不能过去,需要出站,明天早上五点半开门再来。”

我一下慌了:“那我现在去哪儿呢?旅馆要住满三天,不能去呀。”

女乘警面无表情,也许一天的工作已经让她够累了:“我们晚上也要关门的。请你现在走出站路线。”

绝望之中,一边往回走,一边又打电话找了两家旅馆,回答都是外地旅客必须在徐州完成 3+1 才能离开。

眼看到出站口越来越近,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这一脚踏出去,就要在徐州的街头拖着行李流浪一夜不成?

出站口处灯火通明。几块白布临时围起了一个大棚,白布下每隔几米坐着一位大白。每位出站进入徐州的客人需要先扫描挂在一块标语牌上的徐州健康宝。大白们来回地查看各人的手机,还不时地指点一下。

我问其中一个大白,市内旅馆要求必须住三天,可我要赶明天早上的火车,现在怎么办?能去哪儿?大白耸耸肩,说你需要出站。

我双眼瞪着他,很怀疑他没有听明白我问的话。看着走来走去的大白们,忽然想到,在这里坐一晚其实是最安全的。人多,也暖和,强似走到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于是,我索性把箱子立好,在白布帷幔的角落里,坐在背包上。

不一会,旅客都通过检查,走得差不多了,我很快被发现是大棚里唯一的旅客。一个年长的大白走过来,很和蔼的样子:“你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不出站?”

我没好气地说:“出站往哪儿去呀?旅馆都不能只住一晚的,我的火车票是明天早上六点半,我可不想现在出去流落街头。”

年长大白说:“是这样啊。我们早上是五点半开门,你可以在车站的门口外面等。”

“门口外面站一晚?”

“有椅子,可以坐。”

看我一直还愣着,年长大白又说,“这已经是我们车站能做的最好安排了。疫情期间,室内的候车厅晚上都关门,不留人的。就是这个室外的等候区,你也要先去做核酸和抗原才能进的。“

大概是看到我一脸的迟疑,年长大白带我走到布幔的一角,指着一排黄色的围栏说,”看,那就是门口的等候区,像你这样的过夜旅客可以在那里等候。”

那个时刻我发现,人的期望值都是比较而来的。要是前一天有人和我说,我需要在室外坐一夜,我肯定会觉得太过疯狂,放弃这个计划。可是刚刚经历了差点流落街头,宁肯和大白们共处一个帐篷的经历,这时候任何一个安全,可以待的地方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乖乖地扫行程码,排队做核酸,再做十五分钟抗原。在晚上十点零五分的时候,得到结果,通过了检测,正式进入徐州。通道另一端的大白指示我进入室外等候区的通道。

这里是徐州火车站入站口前方的一块空地。一面是车站的墙璧,其余两面用黄色的塑料围住,一面是铁丝网。旁边还有一个小面馆和一间便利店,现在都打烊了,想来白天是前往站口的通道。空地上放了不少椅子,有二十来个旅客。像我一样,要在这里等候一夜,坐明天的火车。

找到一张空的长椅,心里居然高兴起来。把背包放到一头,背靠上去,双脚翘到另一头。是的,再次证明人的幸福感是可以改变的。眼下有了一张长椅供我一个人享用,已经感觉非常好了。

手机一响,看到老公的短信。问清了不能住旅馆以后,老公写道:“那你到候车室了没?一定要去贵宾休息室啊,徐州站肯定有的。”

我不由得笑起来,回道:“已经到达贵宾休息室,放心。“

W君也来了短信,“情况怎么样,发个候车室的相片,我帮你看看周围情况。”

对W君没敢说被撂在室外了,随手拍了两张,没拍铁丝网那边的。她也没看出破绽:“嗯嗯,到上海好好睡吧。”

夜晚的温度很快就降了下来。十一点的时候,看看手机,当前温度为摄氏9度。

从行李包里拿出冬天回国的羽绒服穿上,外加了一条灯芯绒运动裤。又翻出早上从家里带的一包香酥开花豆,一袋车离子和蓝莓。本来是准备带到上海机场吃的零食,现在都一古脑地吞了下去。感觉身体暖和起来,手和脚也发热了。

不知道厕所在哪,也不敢拖着行李在黑夜里四下里查看,于是下决心不喝水。

周围人的说话声渐渐小下去了。躺在椅子上不知不觉迷糊起来。

一阵冷风吹过,我从瞌睡中惊醒。一看表,还不到十二点。时间过得真慢呀!为了省电,还不敢老看手机。

夜深了,冷风嗖嗖地往脖子里灌。要是不动,这么呆下去,一定会感冒的。周围不少人都站了起来,不停地踱步。

我也不敢坐着了,沿着围栏转了一圈。不经意间发现靠墙那一面风小,只不过那边的椅子都被人占了。我原来坐的地方在铁丝网和黄色塑料的接口,风直接吹着。于是,琢磨着怎样把我的长椅搬到靠墙那一边去。正好旁边椅子上的小伙儿也站起身,伸展着两臂。我就和他说,小伙子,你可以帮我把这椅子搬到那边去吗?然后我可以帮你搬你的。小伙子马上答应了。我们一人抬一头把我的椅子搬到了墙下,果然暖和多了。我连忙又跑过来拉我的行李。等我回去一看,这小伙儿已经坐在我的椅子一端了。敢情他也觉得这里好!我暗自苦笑了一下,只好无奈地坐到另一端,躺下睡是不可能了。

就这么枯坐着,心里盘算着各种睡法。一会儿头往扶手边上倒过去,一会儿身子往下出溜,总也找不到舒服的姿势。想起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 哎,要是有一个支点,让人以任何角度都能睡觉,那可比撬地球有用哇。

好不容易挨到了早上四点多。天空开始泛白。有些人开始站起来去门口准备进站了。我也早就坐得腰疼了,于是提着行李,走上阶梯,加入了排队。

五点半,火车站准时开放了。一进门,立刻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洗手间,热水站,沙发椅,电插座,售货机 。。。终于又回到了文明世界!忽觉鼻子发酸,赶紧掏出手巾狠狠地擤了几下。

六点三十分,踏上了前往上海的高铁。昨晚的一幕那么不真实地渐渐远去了,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上午十点,列车驶入上海虹桥火车站。一进站,就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略去徐州东站室外漏夜候车的经历,徐州的火车站其实还是很正常的:站口有身着合体制服的乘警,大厅内有佩戴胸章的服务人员,环境清洁,人员有序。

然而在虹桥火车站里却看不到任何穿制服的人,连最常见的,在其他车站都成为标配的,查看旅客核酸的大白都没有。地面上到处是一堆堆五颜六色杂乱的衣物,旁边坐着,躺着几个人。在网上看到虹桥站里有很多滞留人员,因为火车取消,又无法入住上海的旅馆,只能睡在站里。亲眼看到还是有些震撼,没有想到有这么多人,而且车站没有任何管理。

看到“出租车”的标记向左转弯,可那个方向却空无一人,出站人流都往右边走。心中奇怪,看到前面有个旅客咨询站,似有人影,便就走上前去。到了台前,却惊奇地发现,咨询站里面的台阶上睡着七,八个人,台子里堆满了箱子和包裹,几把椅子也用来搭了床。

没有工作人员在里面。不过我还是怀着侥幸的心情问了一句:“请问出租车在哪里呀?” 里面的人都背冲着我,没人搭理。好在身后一个老大爷听到我的问话,本来蹲着的,这时候站起身来指着右边的一个拐弯处说,在那里。还引我走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前方的出租车。

出租车站上见到了两位工作人员。终于!他们分配着车辆。我赶紧问出租车去不去浦东机场呀?没料到得到肯定的回答“是!”。我有点儿喜出望外了。因为网上看的攻略都是坐出租先到虹桥机场T2,然后从那里搭乘机场一号大巴去浦东机场,似乎没有出租车直达的。

我的出租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说一口没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我先问了他去浦东机场是一直可以去呢,还是最近才行的。他说从三月底封城以后,各个机场和火车站之间的出租车没有停运,都还正常。只是其他地方的人招不到出租了。

我坐在后排,看到前排的客座上有高高一叠被褥,便问司机那是自己的吗?没想到司机的话匣一下打开了:“是啊。是我的被子。我们三月底我的小区就不让我进了,因为我的工作要接触来往的旅客,所以核酸天天测都是阴性也不行。”

“那车队有地住吗?”

“车队哪有地方让我们住呀。只能让我们取了被子,开到服务区,睡在车里。”司机顿了顿,又道:“第一个晚上睡在后座上,根本就睡不着啊。后来就习惯了。”

”那你们吃啥?“

“车队发盒饭。第一周还不错,一天三顿。有荤有素的。第二周开始,早餐没了。一天就两顿。再后来,没荤菜了,就一天半个鸡蛋。“

”荤菜就是一天半个鸡蛋?多久了?”

“三个多星期了。有时候有一点肉末,很少一点。“

”那是车队不给买肉,还是买不到?“

”应该是车队买不到。”

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遂闭嘴。

抬眼望着窗外,高速上没有一辆车,路边的高楼大厦一幢接一幢悄然地掠过,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啊,魔都!三个月后再次看到魔都的身影,依然是那样的富丽堂皇,然而却如此的清冷孤寂。鼻子又不争气地酸了,说不出话来。

这不仅仅因为它一直是我从小就心仪向往的城市。我外婆的家族里边,现在还有几位姨婆姨公,舅舅舅母和表兄妹在这里。小时候每年过节,上海的亲戚都会捎来各种各样好吃的和新花样。比如猪油年糕,塑料铅笔盒,和假领子。。。上海,在我的眼里,就像那一张张好看的玻璃糖纸,精美,高级,还五光十色,变幻莫测。

更主要的,是今年一月份中开始在上海渡过的14+7的隔离日子,还像是昨天。那时候,上海这座美丽的现代化城市,张开臂膀,接纳了我们这些境外来客,并且安置在市中心,离饭馆和超市都很近,令我们虽足不能出户,但还是享受到了大都市浓浓的生活氛围。我上海的阿姨和表弟,给我邮寄来了加热蒸笼,八宝饭,还有一大袋猕猴桃和车厘子。

还有那些玲琅满目,每天价格才100元的盒饭!油条,豆浆,鸡蛋,绿豆粥,丰富的早餐不必说,油焖大虾,豆瓣酸鱼,响油鳝糊。。。,这样的高档菜,居然都出现在荤素搭配,五菜一汤的格子里。它们慰籍了我那副被遗忘在中餐的沙漠之地太久了的胃,还安抚了我那颗于除夕万家灯火之际,困于斗室,没着没落儿的心。记得同航班的微信群里每天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有人喊”饭来了“的那一刻,然后大家一通晒,经常互相被惊艳。

那会儿除了熟食,允许接受外卖。我把小时候记得的上海美食,统统订了个遍。雪片糕,绿豆糕,龙虾片,蝴蝶酥。。。还有时令的新鲜龙眼,冰糖橘子。每天吃的东西堆满了桌子,还不重样儿。乃至于二十一天隔离结束后,回到北京朋友们见到我说,咦,感觉你比相片上胖了?聚会时同学们听我赞美上海的盒饭,都哑然失笑。天知道那可是我真真切切的心里话呀。

哎,那些在上海的隔离房间里吃尽美食的日子!本来还计划在返美之前,留在上海玩几天,亲身去餐馆好好享受几顿呢。看到眼前这样巨大的空旷萧肃,加上自己不得不匆匆地离它而去的无奈,只觉心中涌起了一股前一晚都没有的痛楚和悲凉,差点落下泪来。

从虹桥车站到浦东机场,大约七十多公里。我们的车开了一小时十分钟。途径浦西浦东的交界处,有民警挡住车,检查车内人的核酸。其它时候都没有遇到任何车辆。下车时司机告我费用是260元。后来上海的阿姨说这个价格太便宜了。我的理解是从火车站出发的出租还是中规中矩的。其他地方基本打不着车,偶尔碰见一辆,只能高价了。

浦东机场比虹桥火车站“正常”多了。门口有大白检查核酸证明,里面有制服闪现在各个岗位上,喇叭里也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四十八小时核酸。。。注意保持距离”等话语。有饮水机供应热水,但是小卖部和餐饮部都不开。过道上有人和衣躺着。椅子间人们一圈圈地坐着,有的用热水冲泡着纸杯里的方便面。

对面的一位大妈热情地帮人看行李。看到我坐下,说我应该把我的箱子平放下来,这样我的脚可以放上去,会舒服很多。我也和她搭起话。原来她昨天就到机场了,因为飞机取消,改签了一架明天飞的。出机场是没有旅店收的,所以不得不还要在这里再呆一天。

看来这样的故事挺多的,我找不出话来安慰她。

平时自以为过上了现代生活的人们,会忽然在某个瞬间跌落到文明世界之外。那种诡异的感觉,一定是刻骨铭心的。

低头看看美联航的app,“一切正常”映入眼帘。就是说,我今晚可以顺利登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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